四方城、田野居,杏帘在望

　　元月十四日，天空中还飘着细小的雪，继续覆盖在帝都已经雪白的屋顶，也飘落在已经结了霜的梅花上。新年的第二场雪，似乎有点温柔，仿佛是“润物细无声”般，一点一滴的直入人的内心深处。

　　因为临近上元，今日与明日休假。萧鸿想着上元过后就得走了，晚些又要收拾行李，也没闲空，故而趁着今日休假，去看望太子。

　　他之前上折子，请求去边境戍守，皇帝同意了。他想在离开前见太子一面，皇帝看在与他太子多年的情谊，也同意了。

　　他早就想去看他了，只是一直没有机会，之前废太子风波，他困于其中，加之先前受东宫贪污案牵连贬官，他自身难保，而后皇帝也知道是太子自己要服食博落回，特地去问了他，虽然他真的不知情，但他仍旧感到危机所在，加之之前那些事，他更是不敢开口，而今圣上同意让他离开帝都，更与他说，不再计较与太子的那些事，他才敢开口名正言顺的与太子见上一面。

　　萧鸿驾车出了帝都城门，来到了郊外的一个院子，院子很普通，不是很显眼，但也是一个皇家别院，除了别院里的守卫，周围也隐藏了许多高手，有皇帝的暗卫，也有些江湖上不知名的高手，萧鸿之前尝试过要偷偷潜入去看看太子，可还未靠近就被发现，结果是与那些高手恶斗一番，狼狈而走。

　　他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太子了。他费尽心思，才在别院安插上几个他的人，只是后来，有两个被圣上发现，幸好没把他说出来，但被发现的那两个都处死了，他安插的人，只留一个，也幸得剩下的那一个，在太子要自残时拼命拦下，那人因此受了伤，恰好被圣上看见，才留了那人下来。

　　半年前，皇帝寻了江南名医替太子看病，他通过那名探子打探到太子的病已经好很多了。而之前他也收到了千太子千方百计送出来的消息，让他离开帝都，他便知道太子已经好了。只是不知，太子现在是怎样了？胖了还是瘦了？这几年来过得好不好？

　　萧鸿掀开帘子，看看外面，果然，在远处的林子里，一道黑影闪过，只留下有些摇晃的树枝。

　　这样严密的保护，连他也靠近不得，也是好的，不管是保护还是监视，总之，太子不会遭人暗害就可以了。

　　萧鸿刚下马车，还未靠近别院的门，就被面前看守的几名士兵拔剑相向，其中有一个士兵吆喝：“你是谁？此处无圣上准许，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

　　萧鸿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铜牌，递给士兵：“我是萧鸿，是圣上准许我来的。”

　　士兵查看了他递过去的牌子，仍是不放心，请了他们的上司许臻过来，萧鸿也有是等着。

　　去请人的士兵还没走远，一个粗犷有力的声音从萧鸿身后传来：“无论是谁，除了圣上，一律不许入内。”

　　说话的人正是许臻。许臻见的是萧鸿，也有些惊讶。

　　萧鸿施一礼：“许将军。”

　　许臻认得萧鸿，问：“萧主事这是？”

　　萧鸿从士兵那里取回铜牌，递给了许臻。

　　许臻也明白了，不再阻拦，只是让士兵搜了萧鸿的身，去了刀剑这样的利器，也没别的什么不妥，就让他进去了，让旁边的一名士兵引着他进去，最后还嘱咐一句，不要太久。

　　萧鸿对许臻再施一礼，就跟着那名士兵进去了。

　　别院十里之内有暗卫，别院围墙之外有士兵把守，别院里面也有士兵巡逻，可以说是滴水不漏。太子的安危没有问题。

　　萧鸿看着这院子的景象，昨日落的雪还没有扫，铺在地上，连着屋顶上的积雪，白茫茫一片。

　　院子挺大，常年也就太子一人，显得有些空，他跟着那名士兵过去寻找太子。

　　“哈哈哈……”

　　一阵狂笑而带有魔性的声音传来。声音传入萧鸿的耳中，萧鸿顿时觉得熟悉，若没猜错，那便是太子的声音。

　　萧鸿向右走去，还没走两步，天上就飞来一个形似棍状的东西，是扫帚。那把扫帚从天而降，越过那名士兵，还差一点就撞到他的头上，他只是吓了一跳。

　　旋即，就出现一个身影，带着他那有魔性的狂笑来。

　　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　　那人走到萧鸿面前，拾起那扫帚，起身的时候刚好与萧鸿目光相对。

　　萧鸿认得那人，正正是太子赵景旭。只是，他的模样，让萧鸿有些不习惯。双目充血，脸色蜡黄，头发凌乱，衣衫不整，看着有些呆滞，也好似老了些，萧鸿与太子同岁，都是二十多，而太子却感觉是三十多岁。

　　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，萧鸿见过他疯，却不曾想他会是这个样子。

　　萧鸿想及，他能递消息给萧鸿，就说明他已经不疯了，如今却是装疯。他应该知道圣上已经知道是他自己食用博落回了，或许他已经知道萧后已经死了，太子妃也死了。他的母亲和妻子都不在了，还有他心爱的李氏也早就离他而去，这几年，他究竟是靠什么支撑的？

　　不多时，来了两个内侍，喊着太子，他们看见太子，就过来劝太子回去，太子一手甩开了他们，手里拿着那把扫帚，指着萧鸿，带有恨意，喝道：“红孩儿，快把我师父交出来。”

　　红孩儿，鸿孩儿，他认得萧鸿，原来他还记得。

　　那时，太子与萧鸿，还是孩子，两人也并不认识，他告诉太子他的名字，却反遭太子嘲笑。

　　“萧鸿，哈哈哈，我看是红孩儿吧。”

　　萧鸿无语了。

　　太子继而说道：“那巧了，我属猴，是孙悟空，是专门来降服你的。”

　　说罢，就去找了根棍子，追着他打闹。

　　而他也说：“那就看看我的三味真火吧。”说着就与太子扭打在一起。

　　一番打闹之后，萧鸿得知他是太子，连忙赔罪。太子也不计较，而后又与他说：“幸亏我不属牛。”

　　他不解，太子解释：“我属牛的话，就是牛魔王了呀，那你不得叫我爹。”

　　萧鸿黑线了。

　　儿时的玩笑话随着太子的这一句话，一直萦绕在萧鸿耳边。

　　见萧鸿没反应，太子拿着扫帚冲上去：“大胆红孩儿，吃俺老孙一棒。”

　　萧鸿还是反应过来，及时闪躲，而太子也不甘心扑了个空，又拿着扫帚直指萧鸿，带着呐喊声冲过去，而萧鸿身后是墙壁，已经躲无可躲，唯有伸手抓住迎面而击的扫帚，与太子四目相对，他的手稍微一松，太子趁机把他一推，压至墙壁。

　　此时，旁观的人都想要过来把太子拉开，萧鸿却阻止：“我与太子是从小打到大的，不必拦着。”

　　其余人听此也都退在一旁，只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。

　　太子仍旧是怒目相对，萧鸿一用力，双手握着太子手里的扫帚，牵动着太子往后走，而萧鸿在这时假装绊倒，半跪在地上，太子也因萧鸿而重心不稳，靠近在萧鸿身边。

　　太子在萧鸿耳边说：“把墨姚几个留给我。”

　　墨姚他们几个，是他很久以前帮太子找的人，武功了得，忠心不二，也是幸运的，能够在一次次危机中留下性命。可他要墨姚他们做什么？

　　“你要做什么？”

　　“你别管。”

　　“我要走了，可我不放心你。”

　　“我也要走了。”

　　他也要走？萧鸿不解，萧鸿不懂，太子到底在筹谋些什么？

　　他还没来得及再问，太子就拿着扫帚，用力一推，把他倒在地上，太子依旧拿着扫帚想再打他，此时，旁观的人也纷纷过来拦着太子，最后太子在他们言语求哄之下，跟他们走了。萧鸿也跟了过去。

　　看着太子不再狂怒，萧鸿问了问跟着太子身侧的其中一名内侍太子的情况。

　　“小的原本就是别院洒扫的，太子囚于别院后，就跟着照看太子。太子刚来时，暴躁不安，经常会伤自己，也常常念着故去的李氏，说她是天上的神仙，也说自己是齐天大圣，要抓红孩儿什么的。不过近来，那名江南来的医士给太子看了病，太子就好多了，平常挺安静的，也看看书，认得几个人，就是有时暴躁，就如刚才这样。”

　　萧鸿点了点头，知道是他故意让别人看出他好了许多。太子早就不疯了，当初，他食博落回的量也不算很大，只是对身体的伤害无法避免而已，如今这样，装疯卖傻，真是难为他了。

　　太子走到屋内，看萧鸿也跟过来，似乎不满他：“你跟过来干嘛？”

　　萧鸿看着太子：“看你。牛魔王。”

　　太子觉得很可笑：“我是牛魔王？”

　　萧鸿点头：“不信，你问他们？”

　　他们看着萧鸿，而后点头。

　　“我不是齐天大圣？”

　　“不是。”

　　“那你是……”

　　“孙悟空。”

　　太子愣了一下，过了一会仿佛又领悟了，过去拍了拍萧鸿的肩膀，笑道：“哦！原来你是我多年不见的兄弟啊。”

　　萧鸿也笑了笑：“你是我哥哥。”

　　萧鸿拉着太子坐在镜子面前：“魔王哥哥，很久没帮你梳头发了，我帮你梳梳吧。”

　　“好。”

　　不多时，太子的头发已经梳好，萧鸿又帮他剃了胡须。

　　太子看着镜中的自己，有点满意，拉着萧鸿出去玩。

　　萧鸿与太子待了一会儿，许臻就遣人过来催他走，他深知，圣上许他过来看望太子，已是厚恩大德，自己不好多停留，也免得落人口舌，只好嘱咐太子要好好照顾自己。

　　他走时，还听见太子站在雪地里，对着他的后背说：“我认得你，你叫阿鸿。”

　　萧鸿停下脚步，但并没有回头，过了一下，就离开了。

　　他出了别院的大门，只觉得心里有些苦涩，有点痛。或许这就是他此生见太子的最后一次了。

　　他上了马车，随着马车的行走，想到太子说的话，他眉头深锁，太子要走，走去哪？他不知。太子要做些什么？他也不知。

　　他在心里冷笑，太子还是太子，可也不是太子，他只是个疯子，疯子要做的事，哪里有原因。

　　他与太子，相识多年，太子的脾性，他难道不清楚？无论是闻天阁，还是李氏，太子的心性如此，任是谁也改变不了。

　　他劝过太子放任闻天阁不管，但太子舍不得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，数度与他争吵，他也只好替太子收拾残局。

　　为了李氏之事，他甚至说过若护李氏，便没他这个兄弟，太子只说李氏与他一样重要，而后来，他去劝李氏，为太子着想，太子几近与他反目。李氏自尽后，太子认为与他有关，说与他再无任何瓜葛。太子当真为了李氏，与他断了这十几年的兄弟情谊？他苦笑，一切不过是计谋，连他也骗在其中。

　　后来，经一场废太子风波，太子疯了；后来，萧后死活不让废太子，最后是不废而废；后来，萧后和太子妃都离世了；后来，他知道太子自己服了博落回疯的，太子是为了不让他牵扯进来。

　　而今，太子要筹谋一件事，同样是不想连累他，让他离开，他想帮太子，但是他后悔也无用，一切皆成定局。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听太子的安排，把墨姚几个留给他，在他临走前，把一切都安排妥当。

　　萧鸿回至萧家，听见父亲说，已经请求圣上，让他的弟弟萧浩在行冠礼、娶亲之后，留在帝都，待几年过后，再外放出京。而萧澜，几个月后再去边境。而他在上元过后，跟着祖父和父亲去边境。

　　萧鸿之前也听过要把萧浩留在帝都，只是因为萧浩是这一辈里去边境的最年长的，不能缺了他，也就罢休了。而如今，萧鸿要去边境了，做他这个长子该做的事，那萧浩就可以留在帝都，几年之后在外放，将来在其他地方也同样担着守卫大齐，光荣萧家的重任。

　　他不得不承认，他去边境这个做法是对的，于他有利，于萧家有利，于太子有利，只是苦了他的母亲和妻儿。

　　如果可以，他愿李氏回来，愿太子不是这副模样，愿自己能常伴在亲人身旁……只是，一切都只是念想，人生在世，不能周全的事太多了。他听随命运安排，该如何就如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