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　　饿！

　　好饿！

　　要饿死了！

　　方圆蜷缩在床上，已经饿得头脑发昏了，爹和大哥再不回来，他们一家五口就都要饿死了。

　　“幺女，幺女！”干哑的女声由低到高，声音中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，方圆差点没能听出那是娘的声音。

　　“娘，幺妹怎么了。”大妹的声音很是虚弱，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
　　“幺妹死了。”黑暗中，大嫂声音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。

　　方圆爬了起来，他以为自己在做梦，或者是出现什么幻觉了，这几天总是这样，饿得发昏了，什么幻觉都容易出现。

　　“窸窸窣窣”

　　黑暗中一道人影，从床上爬了下来，点亮了桌上的油灯，豆大的灯光发出昏黄的光亮，却也照亮了这个房间。

　　房子是由黄土建成的，屋顶铺着稻草，有一个小窗和一扇木门，一条长板凳抵在木门处，房间并不大，里面的东西也不多，只一张床，床脚放着两根木棍子，中间则是一个方桌子和四条长板凳，方桌上面只有一盏随风闪烁的油灯。

　　被灯光晃了眼，方圆才真的清醒过来，他喃喃的复述了一遍大嫂的话：“幺妹死了。”

　　他将头转了过去，已经下床的大嫂挺着大肚子站在床边，方圆有些惊恐的望着那个大肚子，大嫂怎么会这么瘦，就好像是一口锅扣在了四根木棍上，又好像是一只四肢纤细的青蛙。

　　他又把目光放到了母亲身上，母亲干瘦的脸上还有着未干的泪痕，她正眼神空洞的注视着怀里的女孩。

　　方圆爬了过去，他看到幺妹躺在母亲的怀里，他几乎要认不出那是幺妹了，以前那个绑着红头绳，脸蛋红扑扑的，会笑着问他要饴糖吃的幺妹，会是如今这个头发枯黄身材干瘦，没有了呼吸的家伙。

　　“二哥，啥子是死了，大嫂说幺妹死了。”大妹的话打断了方圆的思绪。

　　“死了…就是…没有了。”方圆木然的解释道。

　　方圆以为自己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，但是当他说完那句话，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了幺妹时，他还是哭了出来。

　　这两年他为太多的人或物哭过了，最开始杀的是他们家里养的土狗：乌嘴，就是一条浑身土黄色只嘴巴处是黑色的土狗，自方圆记事起这条狗就在他们家了，那只是条狗，也不单单是条狗。

　　可是牛杀不得，因为耕田需要它，鸡杀不得，因为鸡会产鸡蛋，粮食得节省着吃，还得为明年留下种子。

　　后来，一直旱，一直旱，秋收秋收，竟然连过冬粮都收不回来，于是鸡也被杀了，家里的青砖大院子也被卖了出去。

　　再后来，冬天竟然像夏天一样热，到处都没有水，数着日子到了春天，竟然都没人敢播种，再然后，到了夏天，几乎再找不出一滴水来了，家里的那头老黄牛也被杀了。

　　第一年他们就应该走，那时候他们还有一头牛，家里的粮食七口人紧紧肚子也能吃饱，但是父亲母亲舍不下自己的田地，都是农民，靠地吃饭，离了家乡，又去哪里呢？

　　更何况，人离乡贱啊。

　　在父亲母亲看来，县大老爷没走，镇上的大户没走，说不定他们也可以不走，更何况那时候大嫂怀了孕，赶路总是不方便的。

　　但是到了第二年，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。

　　县大老爷出不去，镇上的大户也出不去，他们这些贫民老百姓更出不去，就算翻山越岭又如何，朝廷已经用重兵把这片地都包围了。

　　再后来，就乱了，彻底乱了。

　　疯了，全部都疯了。

　　干旱，没有水，没有粮食。

　　活人吃死人，活人吃活人，活人吃小孩，吃老人，吃女人，吃比自己弱小的人，方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，大约这就是社戏里面说的人间炼狱吧。

　　“把幺妹悄悄埋了吧。”大嫂突然开口道。

　　“埋什么埋，不准埋，我的幺女没有死，她没有死。”母亲一巴掌打开了大嫂伸过来的手，环抱着幺妹，恨声说道。

　　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，只有灯油偶尔发出一两声爆开的噗呲声，就连方圆的哭泣也是默默不做声的。

　　方圆只能默默的哭泣，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母亲那张干枯发黄的脸，巨大的悔恨与害怕像潮水一般包裹住了他，他已经十岁了，明白了死亡的意义，他心中隐隐有个念头，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幺妹。

　　大嫂一直把他们三个的食物都交给他来分配，其实就是一张不大的掺了灰的杂粮饼子，之前还好，现在粮食越来越少，饼子也越来越小，他已经饿得连路都走不了了，走路都要打翩翩。

　　他又是最大的那一个，他都已经饿成这样了，更何况两个妹妹，即使按照原本的分配，他也只是比幺妹多吃了三四口而已。

　　但就是这三四口饼子的量，让他活了下来，而幺妹却死了。

　　幺妹一直给他说她饿，方圆只以为她是习惯性的喊饿，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快要饿死了。

　　如果他能多注意一点，如果他在幺妹问他要饼的时候能给她多吃一口，也许幺妹就不会死，如果幺妹能多吃一口，说不定就能活下来，可是如今幺妹已经死了，即使他在心中再怎么悔恨自责，他也不敢说出来。

　　“啪啪啪啪”

　　窄小的木窗传来拍击声，瞬间惊动了屋子里面的四个人，还只有七岁的大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，捂着嘴巴看向窗户处。

　　大嫂则手脚麻利地从床尾将两根木棍拿了起来，自己拿了一根，考虑了片刻，将另一根递给了方圆。

　　“方家嫂子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？是不是死人了？死了谁？趁着血还没冷，赶紧拿出来煮着吃了。”窗户外传来一个干哑的男声，声音中充满了试探和催促。

　　“这两年来就你们家一个人都没死过，不拿出来吃也是情有可原的，但现在死了人也不能浪费呀！对不对？”另一个男声接话道。

　　“快打开门，开门。”又一人接话道。

　　已经有三个人了，三个男人正虎视眈眈的注视着这间小屋。

　　方圆双手紧握着那根木棍，听到窗边的拍叫声，他几乎要惊恐的尖叫出来了，他爬下床，一时不知道应该将木棍对准门口还是窗户：

　　“你们赶紧给我滚开，我爹爹跟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，你要是敢乱来的话，他们绝对饶不了你。”

　　方圆一出声，方大嫂就暗道不好，她把方圆推搡着对准窗户，自己则将桌子搬到了木门前。

　　窗外沉默片刻，一男声问道：“小娃娃，别害怕，告诉叔叔，屋里还有谁，等会儿叔叔请你吃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