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5章 香火

　　“母亲。”顾云白表情未变，依然是谦和优雅，“仔细脚下。”

　　顾夫人没答话，顾云白鲜少同她这么亲密，自从顾云白成年，两人便隐隐有了距离，少年太会藏锋也太会藏事，很多时候顾夫人也猜不透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。

　　她有过几个知交好友，曾经因为她忙于庶务而关系疏远，后来因缘际会又走到一起，她们相聚，她多是去作陪，仔细听着这些密友心中所想、心中所忧，其实她所求的，不过是想知道，旁人家的少年郎在什么样的年纪都在想什么，

　　顾云白是太玄奥的一本书，仅凭自己，她无论如何都读不懂，只能勉强去旁人那里借来一束光，方便她以作参考，仔细瞧瞧，自家这个秘密一般的少年，到底是个什么底色。

　　像是顾云白这样的少年，在这个年纪，突然拦住自己的母亲，又是想要讨论什么呢？

　　顾夫人心中的念头转得飞快：难不成是大理寺有什么要案，需要走她这边的人脉来联络疏通？还是要她回忆一段尘缘旧事？总不能要她去指认谁吧？

　　顾夫人一下子就冒出七八个念头，都在公务边缘打转，还真是没往其他地方去想。

　　待到了静心轩，两人四目相对，顾云白却先一步笑出声：“母亲大人看上去十分紧张。”

　　顾夫人的确紧张，他们本是母子，但现在……

　　顾夫人甚至生出一种猜测：自己面对顾云白时的心境，可能同那些犯人面对他，也无甚差别？自己到底是养了一个什么样的混世魔王啊，偏偏这混世魔王样貌是真正好，让人实在是生不出厌烦之感，还得想要小心应对。

　　她仰起脸，略带自豪地打量自己的儿子：这孩子生得样样都好，五官同她，虽不是肖似，却也能从其中瞧出自己的影，可能正因为这份熟稔，让她对这个儿子格外偏爱。

　　韵姐也是她的孩子，但韵姐的模样便有些像顾梅庭，也因为这份想象，她虽是心疼韵姐，但也总不想面对韵姐那张脸。

　　“你瞧着清减了许多，先前我就同你讲过，大理寺固然事务繁忙，你也该好好爱惜自个儿，旁人怎么会心疼你呢？你那些上司，恨不得把你一人分成八瓣来用，可就是拉磨的驴日日这么转，也有累死的一天，”顾夫人语气恳切，“要我看，你三叔说得很有几分道理，在上官面前，不必那么能干，你能干，旁人只会事事让你顶上去。”

　　“母亲，从前你可不是这么教导我的。”顾云白轻笑。

　　“从前，你怎么总记得从前，”顾夫人轻轻拍了顾云白一下，“从前我还不是不懂，也是不明白你原是这般拼命三郎的人，我总觉得你父亲就算不上上进，也不知道你这品性随了谁，这般用心，让人瞧了当真是心疼。”

　　“怕是随了母亲吧，”顾云白嘴唇轻勾，“人人都知晓母亲大人最是能干。”

　　“真是如此，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怪罪谁，也不知道我是太不会生养，还是太不会教养，你怎得就不知道讨巧一些呢？”顾夫人佯装嗔怒。

　　“您自然是最好的母亲，”顾云白瞧着水中倒影，“先前不曾顾得上，现在看看，的确是瘦了些，方才瞧着二夫人，二夫人也这般念叨我。”

　　“二夫人？”顾夫人的眼神有些闪躲，“你遇上了她？她对你从来都关切，你这个二婶，也是粗中有细……”

　　“二婶的确关切我，”顾云白轻轻截了顾夫人的话，“身为晚辈，自然也该多多关切长辈才是，二夫人瞧着喜气洋洋，我便想问，这喜从何来。”

　　顾夫人没及时答话，她侧脸转向一边：“云白，你可知道，咱们顾家最大的心病是什么？”

　　“咱们顾家旁人瞧着都是鲜花着锦一般的鼎盛，但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我们这些管家的人心里清楚，”顾夫人悠悠转身，“就譬如说老夫人，京城谁不羡慕老夫人的福分？子孙满堂，儿孙出众，到老夫人这个年纪，想见的都见过，曾经耿耿于怀的如今都看淡释然，但她偏偏会因为一件事长须短叹。”

　　“云白，你作为京城第一聪明人，老祖宗的心事，她的忧思为何，您又是否知道，又是否想知道呢？”

　　顾夫人的这句话并非斥责，但听着就让人不好随意开口，若是态度疏忽，倒像是搪塞敷衍。

　　“老夫人所忧心的，我们顾家的心结所在，眼下，是四哥。”顾云白沉吟许久，还是低声回答。

　　这个答案让人不好受，毕竟人人都知晓顾云飞的乖顺体贴，那个孩子静谧成顾家的影子，平日都不会出声，苦痛只会往心里咽，小时候还知道叫疼，长大后却只懂得忍，用全力去捱去熬。似乎他直言痛，就能惊扰顾家上下数十人的美梦。

　　“是，正是你四哥，”顾夫人的脸上也染了愁容，“我还记得你们还小的时候，你四哥是多么聪慧灵秀的孩子，真是并不输你，可怎么就……”

　　顾夫人不忍继续说下去，但眼中隐然有泪光。

　　“为着你四哥，咱们家真是遍访名医，稍微有些名头的都请过，花在你四哥身上的也价值万金，多少人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身体能好起来，我好记得韵姐锦姐年纪小的时候，日日在佛前许愿，只求满天神佛能开开眼，让云飞能站起来，可是花了这么多心血，还是付诸东流。”

　　顾夫人语调有些哽咽：“这些本不算什么，我也不是心疼银子，我就是心疼，云飞本就遭罪，这一次次给他念想，又一次次失望而归，你说他的心，被拉扯磋磨了多少次，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啊。”

　　顾云白垂着眼睛，这些他都看在眼里，为着顾云飞的腿，顾家也曾挥斥千金，也曾踏破铁鞋，然而就是无药可医。

　　“后来还是云飞自求了老祖宗，让老祖宗弃了他，不要做那种指望，说是自己心愿已了，不求恢复如初，也算是放顾家一条生路，也因着他这番话，咱们阖家上下才断了那念头，”顾夫人语调轻柔，“可不再徒劳求医问诊，咱们也不能真弃了云飞不顾，如今你们也大了，前头几个哥膝下都有血脉，云飞的香火，咱们不能叫他无人继承啊。”

　　“所以我们就想着，给他说门亲事。”顾夫人一边说一边看向顾云白，顾云白亦是望着她，像是看透她的意图，又像是一无所知。